作者：程华 中国人民大学数字经济研究中心

近日，支付宝“碰一下”用户数破亿的消息，在移动支付市场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经过近二十年的探索，全球的移动支付呈现出两条成熟的技术路线：NFC支付和条码支付。NFC支付在商业上成功的鼻祖是苹果支付，条码支付的先驱则是中国的支付宝，微信支付加入后，这种支付方式迅速在中国普及，并且逐渐复制到了印度、日本等海外市场。

众所周知，在中国的早期移动支付市场，曾经有过一场银联、中移动主导的NFC支付与第三方支付机构主导的条码支付之争。虽然前者更早进行了市场探索，但因为通信标准不统一，缺乏场景支持，迟迟没有落地。条码支付则凭借自身技术和成本的低门槛优势，以及支付宝和微信的庞大用户基础和丰富场景，后来者居上。在银联于2017年推出“云闪付”后，条码支付就成为中国移动支付市场的绝对主流路线，NFC支付 则成为小众的存在。

有趣的是，“碰一下”支付，从消费者和商户的体验看，非常类似NFC支付。那么“碰一下”支付是否是NFC技术路径的回潮呢？“碰一下”支付的出现，会给中国的移动支付市场带来怎样的想象呢？

一、“碰一下”：NFC支付的表、条码支付的里

在国人熟悉的条码支付里，“二维码”的展现和“扫一扫”的动作是必备的要件，只是主扫模式和被扫模式下，哪一方出示二维码、哪一方执行“扫”的动作不同。无论哪一种模式，扫码是连接手机端钱包和商户相应账号的环节，这个连接过程中并不存在端到端的支付信息传输，所有支付信息的传输和处理是通过在线的设备（手机和收银机）上传到网上完成的。

而NFC支付，如苹果支付和公交卡支付，付款方只需要把手机接近商户的非接触式收银机（如闪付POS和地铁闸机）就可支付。动作极其简单快捷，在高频小额的支付场景中，通过设置，甚至可以在手机锁屏状态下完成支付。

NFC支付与条码支付各有优缺点。NFC的优点是支付环节动作少，消费者不需要复杂操作，对于手眼不便的老人非常友好。缺点是，硬件设备门槛较高，付款端需要具有NFC功能的手机，收款端需要POS机。条码支付相对于NFC支付，缺点是消费者需要打开APP、调用二维码或者“扫一下”，涉及环节较多，需要精细操作，优点是技术门槛低，消费者只要有扫描功能的智能手机、商家可以只贴一张二维码就可以。

在2010年代早期，中国民众的银行卡持有率已经很高，但商家POS的布设范围有限。像全世界一样，银行卡支付只能用于大额场景和商业相对发达的区域，而在小额高频的日常消费场景以及边远农村，收款端无法布设POS。因此当时，线下支付市场的最大痛点是现金支付使用率过高。

在这样的背景下，条码支付门槛低、商家几乎可无成本接入的优势便为解决这一痛点提供了完美的解决方案。从条码支付当时的普及线路也可以明显看到“农村包围城市”的特点。 早期的条码支付基本出现在不能刷卡的场景，如菜市场、街边小店，商家贴一张二维码就可收款。等第三方支付机构凭借强大的营销推广能力，完成了对消费者的习惯教育和心智转换，形成对条码支付的依赖后，原先接受银行卡支付的商家也就只能顺应潮流，改造POS机具、接受条码支付了。

2024年支付宝推出的“碰一下”，从形式看，更接近于NFC支付。笔者第一次使用时的反应是：NFC支付回潮了吗？因为和传统的NFC支付一样，商家需要布设独立的NFC收银设备，消费者手机需要配置NFC芯片，支付动作简单到碰一下，再点击确认就可。整个过程，收银员和消费者的操作流程与NFC支付几乎完全一样。

笔者使用的是苹果手机，当时就联想到，难道支付宝的“碰一下”支付清算流程中又多了一个参与分润的“苹果”吗？众所周知，在苹果支付中，商家手续费除了发卡行、收单行和卡组织外，苹果凭借手机硬件的接入，要参与分润。在国内移动支付手续费率已经很低、服务商家几乎无力可图的背景下，又一个分润机构的加入，岂不是得不偿失？

在分析了“碰一下”技术细节后，笔者的疑问得到了解答。苹果支付和公交卡支付是NFC支付中的“模拟卡”模式。手机绑定物理卡的过程，是一个在手机NFC芯片上加密生成相应模拟卡的过程。手机接近收银设备时，收银机相当于读卡器，读取手机上的模拟卡。前端支付完成后，后续的清算过程和银行卡支付完全一样。而支付宝的“碰一下”采用了NFC的“读卡器”模式。手机接近收银设备时，调用已经事先安装好的支付宝APP，读取收款方的设备信息。这个过程中，手机类似于读卡器，收银设备相当于加载信息的二维码。“碰一下”的过程相当于条码支付主扫模式下的“扫一扫”，是建立消费者支付宝钱包与商家收款账号之间联系的过程。随后的信息传输、转接清算又回到了条码支付的流程中。

因此，“碰一下”支付的外在形式是NFC支付，需要手机侧的NFC芯片以及商户端不同于传统收银机的设备，可以通过近距离的硬件靠近，完成支付。但在实质的技术路径上，信息交互、转接清算以及费率分润等方面遵循条码支付的流程，本质上属于条码支付的一种变形。

二、“碰一下”： 打开的支付想象空间

中国的移动支付十年前开始遥遥领先于世界。当下，银行卡支付、条码支付、扫脸支付、掌纹支付等众多支付形态各显神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是全世界零售支付最方便的市场。那么，“碰一下”支付形态创新的意义何在？其存在的基础是什么呢？

支付行业具有双边市场的特性，存在消费者端和商户端两个不同的用户群体，平台需要吸引两边用户都接入，才可以提供服务。因此，我从消费者端和商户端两个角度进行分析。

首先，从消费者端看，目前国内的市场，配置NFC芯片的智能手机已占到智能手机总量的70%左右，付款端的硬件已经几乎没有障碍，关键是消费者接受这种新型支付方式的动机是什么。从古至今，零售支付领域的创新逻辑非常明确，就是保障安全的前提下，“唯快不破“。条码支付中的一个痛点是，消费者要在手机屏幕上众多的APP中找到支付APP，点击打开，点击”扫一扫“或付款码，再靠近收银机或扫二维码，才能支付，这是一个需要双手精细动作，至少三、四个步骤才能完成的流程，对于手提物品以及手眼不便的老年人并不友好。为解决这个痛点，实际上，支付服务商近年来一直在探索更加便捷的方式，如扫脸支付、掌纹支付和指纹支付等。但受限于生物特征识别涉及到个人隐私以及新的技术安全问题，这些方式虽然快捷，但可以普及的场景是受限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碰一下“即克服了现有条码支付的缺点，又具有NFC支付快捷简单的特点，消费者的支付体验进一步得到了改善。

当然，这里要强调的是，支付宝“碰一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实现用户破亿的重要前提是其早期构建的近9亿的用户基础，以及公众对支付宝安全性的信赖。设想一下，如果用户需要下载一个新的APP、进行注册才可以开通”碰一下“支付，那么在目前消费者已有众多可选支付方式的环境下，能这么做的消费者是不多的。

其次，从商户侧看，开通“碰一下“支付需要在现有收银设备上外接一个NFC机具。目前机具是支付宝免费发放，不存在硬件成本。将来即使收费，一方面机具并不昂贵，不会构成很大的门槛障碍，另一方面，当消费者习惯养成，倾向于”碰一下“支付，为了提高销售额，商家也会有付费安装的动机。

更重要的，笔者认为，对商户侧来说，“碰一下“的接入，还存在更大的想象空间。看一下条码支付的发展史，我们就会明白其中道理。早期条码支付中的二维码是一个简单的支付媒介，后来随着支付服务商不断推出各类行业解决方案，二维码逐渐演变为一个综合性入口。通过这个入口，连接消费者和商户后，除了收付款，二者之间可以进行更多的互动。例如，餐饮行业的扫码点餐，消费者看菜单、点菜、下单，可以一气呵成，餐厅不仅减少了人力投入，还获得了实时数据，可进行营销推广以及客户关系维护等。

如上所述，手机的”碰一下“依然是建立消费者与商户之间连接的过程，是一个新类型的入口，通过这个入口，可以实现支付，也同样可以连接商家私域，加载其他附加服务，既让商户拥有更多数字化运营手段，也让支付服务商获得新的服务市场。

笔者认为，支付宝推出”碰一下“的企图，也肯定不仅仅是支付，而是要构建围绕商户的综合服务生态。从目前的动向看，支付宝”碰一下“一方面不断拓展新的支付场景，如境外支付、物业管理等，另一方面，和合作企业研发”碰一下“支付以外应用场景的芯片，应该是都在印证这个发展方向。

三、“碰一下”：可能掀起的支付市场波澜

支付行业的发展史告诉我们，支付方式的创新，带来的改变永远不只是收付款环节，而是相关主体的消费习惯、商业模式以及软硬件行业的适配性变迁。信用卡始于手工处理的技术阶段，其成功衍生出了消费金融、ATM机制造、商业银行卡以及卡组织产业；以Paypal和支付宝为代表的线上支付的出现，促进了电子商务和快递物流行业的发展；而扫码支付的盛行，对企业运营、政府服务以及社会治理的数字化转型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因此，“碰一下“的出现，也必然会在相关领域引起新的波澜。

第一，移动支付市场竞争的新变量

在2013年春节微信支付用“抢红包“方式进入条码支付市场后，中国的移动支付很快形成支付宝和微信支付”两分天下“的格局，并且微信支付依托其强大的社交生态，逐渐占据了移动支付老大的地位，市场份额逐步增加，对支付宝用户活跃度产生了明显的负面影响。

这一次支付宝”碰一下“的出现，不仅给消费者一侧提供了崭新的支付方式选择，同时也在商户端进行了独特的收银设备布设。在目前用户数过亿且还在快速增长的态势下，其他服务商，如微信支付和银联云闪付的态度就是非常值得玩味的了。如果无视，意味着支付宝独占一个入口。随着用户数量的增加和习惯的持续养成，这可能意味着移动支付市场格局的反转。如果微信支付或云闪付跟进，那么就需要新收银设备的布设，商家柜台出现两个或更多的”碰一下“设备。而这又回到了银行卡互联互通前商家需要摆放多个POS机的低效率状态。又或者，支付宝与微信、云闪付达成合作兼容协议，共用收银终端。无论哪一种可能的情况出现，移动支付市场都会变得更加有趣。

整体上，笔者认为，“碰一下“非常巧妙地集合了条码支付和NFC支付的优点，不仅给消费者提供了更多元的支付选择，也为支付宝在移动支付市场的竞争中，增加了新的砝码和护城河。作为深耕支付领域的老牌玩家和创新先锋，支付宝团队的功力又一次得到了很好的展现。

第二，围绕“碰一下“的新产业生态构建

从近十年来万物都能“扫一扫”带来的企业运营效率提升、用户关系精准维护以及数据资源积累等方面的积极效果，可以想象一下万物皆可“碰一下”的市场前景。新入口的出现和新技术的注入，意味着新的行业、企业服务生态的搭建，以及新型解决方案的出现，积极拥抱者，往往可以获得“先发优势”、激发“马太效应”。

首先，对于希望获得流量、进行更多私域运营空间的商户们来说，利用“碰一下”的快捷新型入口，一方面能够吸引用户建立连接，在激烈的“眼球”、“注意力”竞争中获得独特优势，另一方面还可以接入和调用平台提供的各类API和服务模块，低成本地进行数字化运营。这一在二维码入口出现后的新商业生态构建过程，笔者相信，也会在“碰一下”入口成功后得到注入新内容的复制。

其次，对于支付产业链的服务商和硬件供应商来说，显而易见，“碰一下”是一个行业增量，涉及到收单、特定芯片研发与制造、收银设备生产等环节。相关厂商尽早布局下场，寻找合适的合作伙伴兴许可以抓住风口，获得新的利润空间。